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已出版的部分版本封面

滇西北丽江一带纳西族（旧称麽些人）地区，流行着东巴教，是一种巫教，祈神禳鬼，从事迷信活动。教门的经书，是用象形文字写的。居民因疾病、消灾、求福，请东巴教徒作道场，是常有之事。我在幼年多次去看东巴跳神行法，听讽诵经书，但没有了解过经书的内容，也未曾学过文字。那时，学童开蒙读书识汉字，用纳西语讲解，而不学东巴字，一般社会生活所用的也都是汉字，只有东巴教徒用这种文字写经书，而被认为鄙俗，受到岐视。

1933年方国瑜在北京大学研究所毕业时留影

在公元1932年夏，将卒业于北京大学研究所，所长刘复（半农）先生，鼓励我学习纳西象形文字。他拿法国学人巴克（J•Bacot）所著《纳西研究》（Les Moso）一书给我看，是著者旅行至丽江时访问社会历史，收集文物资料，编纂记录而成的书，于一九一三年在巴黎出版。书里收很多图版，其重要者为纳西象形文字，他认为是世界上通用的文字中所罕见，值得研究，就请东巴教徒讲解经书，录出三百多字，逐字记音译义，称作“字典”。但东巴教门用象形文字写经书，而不把口诵的全文写下来，每段只寥寥几字，要读几句，文字符号只是帮助记忆，省略甚多；且字符多同音假借，不尽为本义。东巴教徒虽滔滔讽诵，但不解字义，故不识经书者，虽专心听讲解，往往不得要领。况巴克既不了解纳西族社会历史，又不懂语言，只凭辗转翻译，故所记录多错误。刘先生刺取其书中若干事，与我反复讨论，能知大概而未确切，当日窘境，至今犹在心目中。

刘先生认为这种文字还有人应用，自有一番学问，能深刻了解纳西族社会生活，精通语言，可以研究得其奥妙，且可用以研究人类原始文字，是很有价值的，鼓励我回本乡学习这种文字，后曾多次谈论这个问题。这年冬天，我到河南洛阳、信阳等地，刘先生又多次来信催促我。直到一九三三年秋我回到丽江，旅行金沙江、玉龙山名胜，后约周汝诚、杨品超二位，共同请一位东巴和宗道先生，请他讲东巴教的传说、教义和各种道场仪式，次编经书目录，讲解内容，曾详译（ts‘o³¹ bər³³ t‘ṿ³³）《人类来源》一书及若干经书的节略，着重于文字的应用。后请不同教派的三位东巴教徒写单字卡片及标音字汇，分别逐字批记音读和众义，作初步整理，最后请年逾七旬的东巴教门长老和士贵校订，并作补充，经过约五个月成草稿一小捆，离家回到北京，已是一九三四年六月也。

到京后不几天，刘半农先生病逝，无从请益，但为了完成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，到南京从赵元任、李方桂两先生学习语言学，制定纳西语的音标。然后着手编写，先编象形文字及标音文字卡片，再编字汇，至三七年七月成书。带着稿本至苏州，从李根源（印泉）先生谒章炳麟（太炎）先生请教。他很高兴，即时命笔写序，并嘱以结合殷周古文字多作研究。就在这时，我已决定赴滇西边区考察，往返一年，被留在昆明，教读于云南大学以至今。

章太炎写的序

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写成初稿至今逾四十年间，曾经两度修改定稿，寄出付印而未如愿。在一九三九年顾颉刚先生任教于云南大学，将赴成都应齐鲁大学研究之聘，他来昆明西郊海源寺云南通志馆找我索此稿，将列为丛书一种，乃修改并写绪论，及收集几张图片；次年誊写清本寄往成都。后数月顾先生来信说：有美国学人罗伦士（Martis·R·nrrius）来中国学古象形文字，见我的稿本，愿翻译英文，可作英汉合璧出版，已配备助手可一年完稿。到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事起后，又来信说：罗伦士仓促回国，把我的稿本和图片都给劫走了。即时发信请追究，从之没有结果。到一九五三年，有国际学人来昆明访问，见我的手稿，说这样的书已在美国出版了，侵犯版权，应当起诉。为要拿着证据，他答应回国后复印寄来，但失信用，杳无下文。一九五八年吴晗同志从埃及归来过昆明，催我及时出版此稿；胡厚宣、周有光两位也再三提过，于是写三次修改稿，曾带到北京，承和志武、周汝诚二位多提供意见，补充字谱几十个字，由傅于尧誊写清本，在1965年7月交文字改革委员会，列入1966年出版计划精印，但未能如期完成。

在1972年夏，我到北京医病，那时视力衰退已很严重，视网膜血管硬化，脉络变质，而不能施手术，也没有对症药物，中西医束手无策，到年底回昆明。在医病期间，把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稿本取回，缺点还多，要再一次修改，想请教于郭沫若同志，已给他信表明，但无回音，归至昆明后不久，收到郭老的信，责成我认真修改，所以通过组织关系，请和志武同志来昆明，共同整理这份稿子。

郭沫若先生的回信

近几年来整理此稿，将已修改绪论部份刻印，请求专门家指教再作修改。主要部份为象形文字，常用字之外，专用名词甚多，大都为形声相益，不暇尽收，故称简谱。其标音文字，一字一音，异体甚多，取其简要，附载常用语词，分别声调，且记象形字次第号码，可供对校，且明同音假借，所举字例不求其全。至于文字应用，见于教门经书，因字符省略与同音假借二事，识字未必能读书，故作翻译举例，说明文字之应用。

方国瑜先生（右）与和志武先生

此书分作四篇，各有专题而相结合，庶使研究这种文字掌握本质得其大概，已经四易其稿，尽力而为，但限于知识，只是初步见解，有待后之来者深入研讨，发微阐幽，有功此门学问。

方国瑜

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

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获国家图书奖证书

注：本文选自方国瑜编撰、和志武参订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第3版。

【作者简介】方国瑜(1903—1983)，字瑞丞，纳西族，教授，当代著名民族学家、史学家、语言学家。192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，193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，1936年任云南大学教授，历任编辑、教授、系主任、文法学院院长和云南通志馆的编审、审定、续修委员及云南省民委委员、全国人大民委委员、省博物馆筹委会副主任、云南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等职。著有《纳西象形文字谱》《滇史论丛》(第一辑)、《云南地方史讲义》《彝族史稿》《云南史料目录概说》《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》《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》《云南史料丛刊》《方国瑜文集》《云南民族史讲义》。方先生被著名史学家徐中舒称之为“南中泰斗 滇史巨擘”。

文章来源：纳西话賨公众号